只此城青绿

作者 | 谷青竹 南风窗长三角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编辑 | 陈莹

“湖~州。”

发音时，将嘴唇微微撅起，随着气流轻轻吐出，再将嘴角拉出一个微笑的弧度，用愉快如耳语的声量，似一声温柔而古老的呼唤。

自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此城已因地滨太湖而得名。

三万六千顷，浩荡三州界。太湖之形，若人之手心。北部苏、锡、常港湾曲折，犹如纤纤手指；湖州则独拥南岸手掌般光滑的弧形轮廓，于晴朗天气可见万顷碧波含烟翠、满目青山多妩媚。

在湖州，看见美丽中国。气质中蕴含着草熏风暖的仲春意境，湖州似乎生而秀美。而一抹不褪色的绿意，贯穿于这座城市的文明史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自带的禀赋和必答的命题。

湖州古镇晨曦（图源：视觉中国）

自2005年在湖州安吉余村首次作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科学论断后，2020年3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又一次来到余村考察，看到这里喜人的变化时鼓励湖州：“路子选对了就要坚持走下去！”

生态文明建设工作包罗万象，一座花园城市要如何纲举目张？

湖州市第九次党代会上，湖州市委书记王纲提出的“绿色低碳共富”新使命，是对“两山”理念深化认识的“湖州诠释”——抓住产业升级和民生增收两大“牛鼻子”，以高质量、高技术、高效益的先进生产力，挖掘生态“富矿”中的富民绿金。

时隔两年后的2022年3月30日，新时代湖州生态文明建设推进会召开，荟萃和展示了绿色低碳共富综合改革以来，湖州实践“两山”理念的心法和硕果——建设新时代生态文明国际交流中心和区域绿色交易中心，发展绿色新能源光伏储能项目，并推出可供全国参考的“两山银行”机制。

青山碧水“养眼”、蓝天清风“养肺”、净水美食“养胃”、诗意栖居“养心”，这座城市正在向外释放“生态磁力”。

当时光的洪流轰地一声涌入疾驰的21世纪，要找到高速运转的经济齿轮与宜业宜人的生态底色中相承相契的咬合点，有必要看一看湖州的故事。

01

破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让我们回到2006年。

彼时，南太湖沿岸小梅村的渔人码头上已立起了一块巨石，上有厚重遒劲的红色隶书——“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图源：杭州都市圈）

“两山论”为包括湖州在内许多曾茫然于发展路线的城市开辟了新方向。

绿水青山为何可以成为破局之道？

“关键是正确把握了从工业文明观向绿色发展观的认识转型。”华东师范大学区域经济学终身教授曾刚观察到，国内对于“绿色”存在着三大迷思，错误地认为“要绿色就要保持不开发的原生态”“要绿色就不能加强工业生产”“要绿色就会导致经济放缓”。

“但绿色不是重返小农社会、不是因噎废食、不是自杀式返贫，”他强调，“而是走上一条倒逼生产力更清洁、更节能、更高效的未来之路。”

行路难、多歧路，前方无人，谁为先驱？

拥有先天优势的湖州好像注定要为破解这道题写下自己的注脚。那些善于依循自然的基因密码，就藏身于南浔一片已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圩田里。

每逢雨季，自天目山而下的洪水顺苕溪涌入低洼地段。春秋战国时期，聪明的先人们便因势利导，将常年积水的洼地挖深为鱼塘、塘泥堆放在四周作为塘基，开发出“塘中养鱼-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的循环农业生态系统——“桑基鱼塘”。

湖州南浔桑基鱼塘系统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蚕桑从此起”，丝绸这一历五千年而不衰的中国古代产业瑰宝遂诞于湖州，更创造出“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丝织业财富传奇。

“申江外国正通商，繁华富丽压苏杭。番舶来银百万计，中国商人皆先狂。”彼时，南浔丝市盛况如此。

2021年，投资百亿的华尚光电项目进驻南浔光电湾。一种硅基材质电路板即将走上产线，较传统金属集成电路板材更易散热降耗，为湖州打造千亿级光电通讯产业集群增添砝码。

从作为衣料的丝绸到支撑大国重器的节能新材料，好生态下的产业迭代升级，古今相映成趣。

湖州吴兴区织里镇童心印花产业园（砂洗印花城），企业厂房屋顶安装光伏发电面板。（ 图源：湖州发布 项飞／摄)

在历史的轮廓深处，湖州找到了能够经受时间考验和时代冲击、守护文化源流和精神结构的定位。

2007年，湖州提出“建设现代化生态型滨湖大城市”。

2021年，目标演化为“建设现代化滨湖花园城市”。

现在站在渔人码头欣赏浩渺湖面，时可见水鸟展翅掠过丝丝苇丛和渔船风帆，“西塞山前白鹭飞”的诗意景象今人与古人同赏。

“湖鲜街”拆除后，湖州市新建了渔人码头，码头沿岸是休闲散步区域（图源：湖州发布）

湖州人决意为城市建一座“花园式客厅”，南太湖迎来战略开发。

2019年，南太湖新区成立。以此为中心点、以高铁线为大动脉，沪苏湖绿色智造创新走廊和宁湖杭生态科技创新廊道呈“十字型”展开，长三角（湖州）产业合作区和以“绿色低碳创新策源地”为定位的西塞科学谷等五座创新谷（合称“五谷丰登”），则是两条廊道上次第点缀的明珠。

湖州南太湖（图源：视觉中国）

湖州探索绿色GDP核算制度的脚步，更领全国之先。2004年，湖州干部政绩考核体系迎来变革：GEP（即生态系统生产总值）占6分，GDP只有2分。权重悬殊达3倍的背后，是对思想的一次解放——“决不让GDP成为‘一俊遮百丑’的硬指标”。

更上层楼，2019年德清推出2.0版本的“全生命周期GEP生态价值评估”，旨在对环境进行数据化、动态化、可视化预估，从而引为决策的重要依据。

譬如西子能源光热太阳能项目的落户，初赛时递出橄榄枝的阜溪街道和雷甸镇条件不相伯仲。而最终阜溪镇得以雀屏中选，正因为GEP核算出项目进驻此地造成的生态负荷更低。

再接再厉，为推进能源“双控”，2021年湖州出台全国首个地市级《碳达峰碳中和科技创新行动方案》，随后共缓批限批高耗能项目9个、涉及投资85.5亿元。

湖州吴兴区爱山街道“低碳生活 绿建未来”主题活动

全国首个地级市生态文明先行示范区、全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国家绿色金融改革创新试验区、国家级生态区县全覆盖、“无废指数”居浙江之首……湖州的城市气质正徐徐成型，城市地位也在节节攀升。

但根据《中国绿色智慧城市发展智库报告》，目前我国95%的副省级城市、85%的地级城市，共计500余城均已提出绿色智慧城市建设计划。

在这条日渐拥挤的道路上，湖州将以何继续脱颖而出？

答案在6个字里——绿色低碳共富。

02

转型，从煤矿到民宿经济

对绿色低碳共富这个最新定位，若要进行更易理解的诠释，我们不妨在湖州的故事中再聚焦一个更加具体的样本——长兴。

在电影《长津湖》中，湖州籍主角伍家兄弟为代表的七连将士登上火车开赴朝鲜的场面，就取景自该县煤山镇的煤山货运站。

湖州煤山站（图源：电影《长津湖》新浪微博）

9条运煤铁轨，揭开了湖州青山绿水外的另一面——矿产资源匮乏的浙江省内少有的能源产地。那片被称为“长兴灰岩”的“金钉子”煤层，曾为浙江摆脱外部依赖、发展重工重化立下汗马功劳。

至90年代，长兴煤炭资源出现枯竭，矿井逐步关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终有尽头，何以“长兴”？

唯有向绿向新。

自2004年，一大批高污染企业被陆续淘汰。废弃的矿山上，一座国家级绿色制造产业园拔地而起。入驻的就有从60多家蓄电池企业中筛选出来的3位行业“幸存者”之一，后来的全球新能源500强企业天能集团。

湖州长兴绿色制造产业园高标准 打造国家绿色园区（图源：浙江经信）

在让人谈“铅”色变的行业，如何处理废旧铅蓄电池这颗会污染水源和土壤的“定时炸弹”，着实令人头疼。但在天能的污水处理池中，却可见锦鲤相嬉。

经过处理的工业污水成为了鱼池水，可达国家二级城市用水标准，这是天能“变废为宝”的一个缩影——废旧电池中金属、塑料、残酸和工业用水的回收率都接近100%。

继承了湖州循环经济的“基因”，2013年天能率先以铅蓄电池回收和再生技术实现生产闭环。不仅如此，天能提取再生铅的成本比生产原生铅降低了38%、能耗仅为后者的25.1%。每生产一吨再生铅较同量原生铅可节约1360公斤标煤、208吨水，减排固体废物98.7吨、二氧化硫0.66吨。

一切向绿向新。

在从湖州市区前往长兴的高速路上，一片连绵的山包像披着绒绒的绿毯，时可见大片反射着耀眼光芒的太阳能光伏板点缀其上。2021年，长兴入围国家光伏“整县推进”试点县。

△G50沪渝高速公路长兴服务区光伏发电停车棚，既为过往车辆遮阳挡雨，又为服务区提供绿色能源（图源：交通能源导报）

沿着“传统能源-新能源-可再生能源”的跃迁路径，长兴实现了产业结构的根本性转变。以小见大，曾以纺织和建材为支柱产业的湖州全市，也已完成向绿色制造的华丽转身。

湖州现已拥有高端装备制造、新能源汽车及零部件、现代旅游3个千亿级产业集群，并累计创建国家绿色工厂48家、国家绿色工业园区5个、国家绿色供应链管理企业26家、国家绿色设计产品78项、工业产品绿色设计示范企业11家，居全国地级市前列。

而外界曾担忧的经济放缓并未出现。2021年湖州GDP增长9.5%，增幅列浙江省第2位。“含绿又含金”的湖州实践已经证明，生态文明和工业文明可以并行不悖、良性促进。

登上高峰后，总还有更多的山丘要翻越。探寻生态反哺经济的保护补偿机制，是湖州主动出击的下一个“选题”。

于是“两山银行”诞生。

受商业银行“零存整取”的概念启发，“两山银行”旨在流转整合居民拥有的闲置、零碎生态资源，通过集体统筹和专业运营做大产业蛋糕，从而为百姓增收。

可变为资产的不光包括山、水、林、田、湖等自然资源，山里乡间的宅基地和空置民宅也被灵活纳入其中。旅游经济的触角从城市伸向农村，得到了极大的刺激和发展。目前湖州空闲农宅占总数的比例只有不到5%，远低于全国平均的20%以上空置率，还出现了专业的民宿培训学校等衍生产业。

2021年12月4日，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顾渚村，大唐贡茶院群山环绕，气势恢宏（图源：视觉中国）

唐代以紫笋茶扬名的长兴县顾渚村，现在是拥有450多家农家乐的江浙沪“乡村旅游天堂”。1999年前这里靠卖茶叶和毛竹勉强维持3000元人均年收入，而今一座农家乐年营收超30万元、一栋民宿年收入过百万，所谓“山下一张床，城里一套房”并非虚言。

习近平总书记曾点赞湖州的“美丽经济”，“同欧洲的乡村相比毫不逊色”。随着2021年湖州的城乡收入差距缩小至1.65：1，好山好水带来的逆城市化趋势已若隐若现。

03

创新，山水之用别有洞天

绿色创新，湖州人的“脑洞”还可以有多大？

“两山银行”通过整合“看得见的资源”，已为安吉县村集体增收2000余万元、解决村民就业2160人。紧跟其后，“看不见的资源”也被纳入考量。

譬如，空气也能挣钱了。

个人和组织降低空气中二氧化碳的活动被称为“碳汇”。将二氧化碳排放权出售给需要碳排放额度的企业，在碳交易过程中拥有碳汇的卖方就可经由绿色行动从空气里“无中生财”。

目前，吴兴区正依托“两山银行”，将个体绿色行为减碳量化为生态产品,构建起个人碳汇交易平台。作为浙江省首批11个低碳试点县创建单位之一，该区推出的工业控碳数智平台将逐渐接入来自纺织、化纤、有色金属等高能耗行业的160多家规上企业，其精准碳排放量打开微信小程序就可实时掌握。2021年前三季度，吴兴区工业单位增加值碳排放量较2020年下降了0.36吨CO2/万元。

更大的手笔则在“两山”理念发源地湖州。

竹涛翻涌如绿浪，各着一袭白衣的玉娇龙和李慕白持剑对峙于林内。影片《卧虎藏龙》中，这如画中仙的一幕取景自安吉的毛竹林中。也正是这87万亩竹海，成为探索竹林碳汇收储交易的试点地。

《卧虎藏龙》场景

大规模碳汇交易的实施，难在缺少规范的流通渠道以及明确的计量方法。安吉建立碳汇生产、交易和购买的“3个平台、1个闭环”，制定《竹林经营碳汇项目方法学》，就抓住了“牛鼻子”。

根据目前经营水平和碳汇价格，该县每年可新增碳减排量超70万吨，为村集体带来1696.5万元的额外收入。

碳汇增收之外，安吉竹林碳汇交易对林农还有多项开源利好：

——一片原先需要1000人“侍弄”的竹林，现在只需要100人专门经营。其余900个劳动力被从林间“解放”，从事其他生产工作可获得一笔新收入；

——为稳定经营，由国开行提供金融支持，城投单位一次性买断30年竹林经营权，为村集体带来了可观的共富启动资金用以投资，形成了第三笔增收来源；

——竹笋等农产品销售的收益，在经营方平衡成本支出后，剩余收入也全部归村民共享。

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不变的是林农的经营主体地位，变的是腰间越来越鼓的荷包。这样设计简洁、易于推广的绿色发展经验犹如小荷尖尖角，已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湖州安吉：中国大竹海景区（图源：视觉中国）

有诗曾叹：“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又有诗云：“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千年吴地、是处锦绣，湖州以何夺魁？

唐末战乱时众生颠沛流离，独湖州府仍可庇民。故有民谚流传：“放尔生，放尔命，放尔湖州做百姓。”

两千多年后，将环保红利切实惠及个人的竹林碳汇研究，亦是湖州此次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推进会上，绿色低碳共富综合改革中的大明星。

大时代下，让每个普通人高品质生活、低成本创业，是这座城市积古的情怀，亦是当代中国的根本追求。

百年前，湖州人陈其美和张静江投身于光复上海的革命工作，可称热血志士。38年前，120多位青年经济学家在莫干山上为中国追赶西方展开头脑风暴，贡献的是思想的菁华。

王纲曾激励湖州：“以梦为马，不负韶华。”为长三角谋一颗“绿心”、建一座“氧吧”，为全国推行绿色发展提供更多可复制可借鉴的样本和经验，这里向来敢为天下先。

从湮远年代里一路走来，在岁月的起承转合中，湖州又与活泼泼的时代风潮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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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一场延续20年的思想观念与发展模式大讨论，太湖“倾斜”向何方？杭州日报

[2]小梅村“历险重生记”，上观新闻

[3]湖丝简介，人民网

[4]电影《长津湖》开头这段镜头，是在湖州长兴煤山货运站拍的，杭州网

[5]长兴煤山镇在废弃矿山上建起国家级绿色制造产业园，浙江新闻

[6]天能集团“魔环”生产线参观记：铅蓄电池变废为宝，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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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长三角研究院 出品

作者 | 谷青竹

编辑 | 陈   莹

统筹 | 查一鸣

排版 | 静   山

 谷青竹

  文理兼修的区域产经好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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